作者介绍
马誉炜,1976年3月自河北省景县入伍,同年9月在唐山抗震救灾中入党并荣立三等功。历任战士、班长、排长,军师团和老山前线侦察大队政治机关干事,营政教,团政治处主任,军区政治机关处长,旅政委,边防军分区政委,北京卫戍区政治部主任,北京军区政治部副主任,现任北京军区善后工作办公室副政委,少将。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书法家协会员。系"长征文艺奖"蝉联四届获奖者。
第五回
彝族兵病重不下火线
在校生带伤归队救灾
老班长唐玉山留给我的照片先说点题外话。今晨我落泪了。
一大早,打开手机微信,见战友群里多年未曾谋面的四川成都老战友、唐山抗震救灾时任三班长的张蜀发来一条微信,照录如下:小马:请原谅我还是用当年我对你的这个称呼。这几天一直在看你在群里发的唐山抗震救灾的回忆,记述得很生动、很清晰,那些事儿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时间过得可真快呀!转眼已经四十年了。谢谢你的作品!谢谢你的辛劳!我在微信里看到,你在唐山抗震救灾中留下的唯一的那张照片,太珍贵了!当时那好像是在唐山体育场拍摄的,远处天上那架直升机正在往灾区空投食品。记得咱们连队到达的第二天,在体育馆执行任务,那天中午的太阳很大、很毒,热得我们到处找水喝。那天是陈永贵副总理,在谢静宜(谢富治女儿)等人陪同下,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前来慰问灾区军民。我还记得陈永贵皮肤黝黑,穿着深灰色布扣外套,短短的头发,还是一身农民打扮,非常朴素……吕建华的背影很熟!你一说我就能认出来。车祸消息从何而来?记得他是75年兵,安徽芜湖人。另一个穿军装人的背影是四班长尚颜礼吧?我和他从新兵连到机枪一连都分在二排,当时我在四班,他在五班。他的文笔也是很不错的,说话慢条斯理的。我早听说唐玉山病逝了。当年,咱们抗震救灾结束后,为了更好地养病,经连首长同意,他来我们成都疗养了几个月。主要住在咱连战友骆德富家,在我和邱威(你可能不太熟,救灾前一年他就复员成都了)家也分别住了些日子。
看完这个微信,我顿时愣住了:什么?唐玉山老班长早就病逝了?就是那个总是乐呵呵地说着一口冀东话来自秦皇岛北戴河区牛头崖乡的老班长?就是那个我当新兵时他已结婚媳妇胖胖的那个老班长?就是那个不愿意留守而要去抗震救灾跟指导员咸隆忠软磨硬抗很长时间的老班长?就是那个帮我转递老家嫂子寄来的塑料底布鞋经常给我往地震灾区写信帮我抄录名言警句的那个老班长?!
1976年8月114师司令部给38军上报的抗震救灾情况报告影印件(陆军档案馆提供)震灾无情,病魔无情啊!我想让所有的医务人员尤其是外科大夫们都知道,一个老兵,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和向往、善良厚道可爱的老兵,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竟死于阑尾炎――肠粘连。如果不是当初将阑尾炎做成肠粘连,直接影响了整个消化系统,他怎么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呢?我痛恨天灾人祸!我诅咒天灾人祸!医德医术是医务工作者的良心。记得唐玉山生前曾给我抄写过这样的名言:人爱自己的历史,就像鸟爱自己的翅膀。我在想,医务工作者的历史,应是没有医疗事故的历史;汽车司机的历史,应是没有责任肇事的历史;军人的历史,应是没有打败仗的历史;教师的历史,应是没有误人子弟的历史……这些,都不应该成为高不可攀的苛求。而我的战友、老班长唐玉山的历史,就因为一个阑尾炎小病症,瞬间就被改写了!他的“翅膀”永远飞不起来了。我今生今世再也无缘与他相见了。想起来,怎不令人痛心疾首呢!
作者写唐山救灾的散文曾在《光明日报》专题征文中获奖唉!还是将我的思绪拉回四十年前抗震救灾的现场吧!
指导员咸隆忠和三排长等人来到黑孜孜拉所在抢险现场时,连长侯传义已经赶到了,他们正用凉毛巾轻敷黑孜孜拉的额头。听这里的战友说,黑孜孜拉自从进入震区后,一直带病坚持抢险。昨天清晨,当得知有一名叫白哲明的儿童还活着,但压在楼底下的消息时,黑孜孜拉立即请战,他对排长梁殿儒说:“这一带的废墟,是我来震区一直救援的地方,我最熟悉情况!还是让我来吧!”望着这位汗流浃背的彝族战士,梁排长有些心疼,但还是点了点头,只是说了声:“黑子!小心点,千万不要造成二次伤害。”当清除到距离孩子所在位置还有五六米远时,为了保护孩子安全,黑孜孜拉和另两位战友坚持用双手扒废墟,废墟中的玻璃茬子刺破了手,扎伤了脚,鲜血和泥土搅混在一起,但他们全然不顾,仍在急速地扒着,洞在向里一寸一寸地延伸着。突然余震袭来,一块斜靠着的五孔水泥预制板向下滑动,眼看就要砸下洞口。黑孜孜拉一个箭步冲上去,硬是用肩膀顶住了上千斤重的水泥板。为了不让洞内灰尘呛住孩子,他们找来一些泥洼里的雨水,泼一层水,扒一层土。大家在窄小的洞内轮流奋战,但黑孜孜拉始终说不累,不让人替换,经过两个多小时紧张搏斗,终于把埋压了110多个小时的白哲明,从死神魔掌中抢夺回来,创造了抗震救灾的一个奇迹。一直等候在废墟旁的孩子妈妈,顾不上看自己孩子一眼,抚摸着黑孜孜拉印有血迹的肩膀痛哭失声!那是激动、感动的泪水啊!
从这次救援之后,黑孜孜拉总是感到眩晕,走路也没劲儿,但他就是不听劝阻,继续坚持救援,始终不下火线。这不,这会儿因实在坚持不住又昏倒在地。连长和指导员商量,必须让黑孜孜拉休息几天,不能再让他再坚持了。这是一道强行命令,必须执行。紧接着几个战友找来简易担架,把黑孜孜拉抬走了。在唐山抗震救灾的日子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奉献拼搏的生动情景剧。连队先前有个战士叫李新光,作为工农兵学员,他于两年前经组织推荐到当时的唐山煤炭医学院读书。地震前一天,学校放暑假了,有许多同学当天就启程回家各奔东西了,因此逃过地震一劫。李新光因还有点儿事要办,想在第二天再回北京的家。不成想当天夜里赶上大地震,当时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连人带床从三楼就飞出来了,坠落地上半天他没有缓过神儿来,还好,李新光只是右胳膊受了伤,骨折了。更多的同学在地震中丧命,生死就在一瞬间。震后听说连队随38军部队来唐山抗震救灾,李新光兴奋异常,顾不上胳膊上的伤,也顾不上回家度暑假,立即赶到连队,向侯连长和咸指导员报到,要求投入抢险救灾的战斗。连长指导员劝他还是休息休息,以养伤为主。他说:“我不能休息!这么多百姓在流血,我是学医的,这里更需要我!请连长指导员分配给我任务吧!”在以后的许多天里,李新光成为我们机枪一连的编外士兵,也是特别加强的卫生力量,在连队抗震救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在唐山矿冶学院附近,有一位被救出来的年轻人,因伤势过重,呼吸困难,生命十分危险。李新光毫不犹豫地对他进行人工呼吸,又用嘴吸出他嘴里的血痰,使这位年轻人转危为安。在抢救过程中,李新光受伤的右臂几次被碰着,战友们劝他不要这么不要命,注意关照自己的伤痛,他说:“没关系,救治群众要紧!我的胳膊都打上石膏了,不怕碰,你们不要为我担心。”可与他住在一起的卫生员曾焕学发现,每天就寝时,李新光都是十分吃力、痛苦地捂着胳膊。有一位地震中受伤的老人,左腿骨折,腿上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露出骨头,由于在废墟里呆得时间太长,伤口已经化脓、生蛆了,李新光为他固定好骨折部位,又用镊子一个一个把蛆夹出来,为他清洗伤口。老人望着这位右胳膊打着绷带,用左手为自己救治伤口的解放军医生,激动地说:“你们真是比我儿子还要亲的亲人哪!”黑孜孜拉在连队临时驻地休息了两天后,病情仍不见好转,经连队联系转院到北京军区总医院治疗,治疗期间,连队还派代表去医院看他,每次他都问连队又救出几个被埋的群众,盼望早日回到救灾一线。三个月后,传来令人揪心的噩耗:彝族战士黑孜孜拉因患肝癌晚期不幸逝世,年仅24岁。年轻的彝族战士,在身患肝癌的情况下,还奋不顾身投入抗震救灾,只身顶起将要坍塌的水泥预制板!这需要何等的韧劲与毅力啊!这无疑加重了他的病情。一个年轻的彝族后生,彝族人民的子弟兵,就这样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在我的印象里,那个看起来结实得像头牦牛一样的彝族兄弟和战友黑孜孜拉,他没有死!他不会死!他仍在彝族集聚区的大山里,用富有民族特点的青布包着头,在前额处扎出一长锥形的“英雄结”,显得那么英武帅气!他又如一只家乡大凉山上矫健的雄鹰,正迎风展翅翱翔,他飞得是那样高啊!那么美……一直飞到我的心里来。那一天,在唐山抗震救灾的营地,闻听噩耗,连队的临时饭堂里鸦雀无声,连掉一个饭粒儿的声音也能听得到。
第六回搬运尸体任务繁重为找遗容翻遍大坑
2014年5月与老连长侯传义相逢于北京在唐山抗震救灾中,救人任务十分紧急、繁重,而寻找、搬运和安置遇难民众遗体的任务也是非常繁重的。当时正是炎夏,温度每天几乎逼近四十度。尸体如果得不到及时有效处理,就会高度腐烂,气味熏得人受不了不说,还会引起大规模瘟疫。唐山地震发生之初,一些外国媒体就放出风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下看中国人怎么应对吧!但唐山一震,死亡24万多人,是中外历史上甚为罕见的震灾死亡数量。在那个生产力水平相对落后的条件下,却没有发生大的疫情。这得益于党中央、国务院的英明领导,得益于全国人民的鼎力支援和震区广大军民的艰辛努力。当时的抢险救灾措施虽然比较原始,机械化、自动化程度低,但一切都是实打实、硬碰硬,那种人定胜天的气概,团结协作的氛围,尊重科学的态度,一丝不苟的精神都是十分可取的。我们在抗震救灾中,与火速抢救人的生命相一致的任务,就是尽快转运、掩埋遇难灾民的尸体。
我们连转运尸体的任务也很重,记得当时把废墟里找出来排在路边的遗体,一个个搬运到解放牌汽车上,尔后就是开行几十公里,送到好像是西郊一个空地上,那里临时挖了许多的大坑,尸体集中排放在里面,每一个都曾是鲜活的一条命啊!搬运尸体这个活儿,心理素质差的绝对干不了。我们连都是派的像河北玉田籍的一班长王永常、江苏溧水籍1969年底入伍的老兵李业发、四川成都籍的三班长张蜀和我们班长申三元等人担任。说到这儿还有一个花絮:那时候我们在临时驻地改善伙食就是吃猪肉罐头,那种军用罐头是用绿铁皮壳包装的,上面写着几行白字,大概是出厂日期,检验合格之类,那肉都是红红的,一些凝固了的白色的猪油泛在上面。有一天,大家结束了一上午搬运尸体任务,中午饭正在照例吃着那肉罐头,平时说话总爱开玩笑的老兵李业发用筷子挑起一块肉,突然大声说了一句:“哎!我说同志们哪!怎么看着这肉像咱们搬运的尸体颜色呢……”,话音未落,只见连长、指导员都冲着正有些调皮吐着舌头的李业发瞪起眼睛,二排长赵俊康和一班长王永常等人一齐撂下饭碗,向饭堂外跑去,几个人凑到小树丛中就“哇哇……”吐了起来。你想啊,本来大家干的这活儿,身体就容易反胃、堵得慌,吃饭肯定受到些影响,你再特意提起,一般人就更不好控制那种感觉了。
当年执行抗震救灾一个月,38军上报的总结报告影印件。(陆军档案馆提供)事后,连队专门召开党员大会,责成李业发在会上作深刻检讨。老兵李业发,经常穿着开了线、褪了色的旧军装,留着寸头和稀疏的胡子,镶着两颗金门牙,文化不高,他虽平时表现得稀拉点,但人很耿直,爱憎分明,就是人们常说的傻实在、认死理那号人,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是连队演唱组的台柱子,组织领导能力也好,在全连官兵中颇有威信。这次也许是他当兵以来第一次作检讨,他的检讨也很深刻、很动情。并表示一定要将功补过,更加努力地投入抢险救灾。他确实说到做到,从那以后,他一改经常说笑话的习惯,变成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人,有些时候可塑性极强,当对现实中遇到的挫折失误幡然猛醒的时候,往往要改变许多的思维和生活习性,使自己变得沉稳老练起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经历就是财富。在灾区几个月,李业发一直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不惧苦累、抢挑重担。抗震救灾结束时,李业法荣立个人一等功,退伍返乡后当了多年村支书,一心一意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1996年我们连队在北京搞过一次聚会,李业发还兴致勃勃地专程赶来,听他说来的时候的火车票是借钱买的,在家时他曾对来京聚会犹豫过,他那上中专的儿子对他说:“爸爸,你这次如不去参加,再过十年你就是想去可能也走不动了。”当时我正在北京军区政治部机关任处长,返程前,我请他到军区大院的家里吃了一顿饭,我们两人喝了一瓶白酒,临走我给了他几百块钱并帮他买好返程车票。那话不幸真的被他儿子言中了,前些年李业发在家乡稻田里开拖拉机不慎翻车,脑部受伤做了开颅手术,后又过了些年,听说他已不幸去世了。有时想起老连队,真的还很怀念他。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正在唐山九中救灾场地紧张地往汽车上搬运尸体,突然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他眼戴近视镜,上身穿着一件军绿褂子,下身穿着蓝裤子,肩上背着一个手提包,提包上还用毛巾拴着一个白色写有“劳动模范”字样的茶缸子,焦急地对我们说他是从山东青岛赶来的,他的舅舅一家三口原来就住在旁边这个楼上,震后一直没有音讯。刚才在来的路上遇到舅舅家一个邻居家的女主人,说是她今天早上还看到舅舅和舅妈的遗体并排地放在这一块。他还说,他母亲上了年纪,这舅舅是母亲最小的弟弟,是母亲一手带大的,现在母亲天天在家抹眼泪,派我来唐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回去好给母亲有个交代。说着,还丛提包里掏出一架那种比较笨重的海鸥牌照相机:“诺,如找着我想拍个照片回去,给我母亲看看……”战友们听了男子的哭诉,对他家的情况非常同情。李业发马上拉着这位男子的手说:“老乡,您先不要着急,我们帮你找找看”。尔后,他就让那人详细说说舅舅家邻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尸体的,舅舅及其家人都有什么明显的特征等。顺着路边包括已经装在车上的尸体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那人的舅舅及其家人。这时候,李业发对那人说,如果断定早上还在这一块儿,那就应该好找一些,一会儿你就跟我们车走吧,咱们到西郊尸体集中安置点去看看。那人感激地做着作揖状,连连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李业发带着那位青岛来人走到尸体集中安置点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天上的太阳虽已有点儿偏西,但还是没有温柔的意思,依旧毒毒地烤着人。一下解放牌汽车,李业发就拽着那人小跑儿起来:“快!我们早上运过来的都放在这几个坑里,别让后边的人给掩埋住,埋住就更不好找啦!”只见李业发向着坑内那一排排尸体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戴上双层口罩、手套,也示意来人戴上这些装具,便轻轻跳进大坑内,那动作绝对是轻轻地……也许他是怕惊醒里面那些熟睡的人们。他一个一个掀开尸首,让那人仔细辨认:“这位是不是?这位是不是……”,一直逐一翻了两个大炕,也还没有找到那人的舅舅及其家人。此时李业发的头发和口罩、衣服都湿透了,脸颊上淌的都是汗水,一双手套也已磨破了,露出了手指头。那人也被李业发的精神所感动:“李班长同志,不行……就算了,不找了,有您这样的热情态度就行了,我回去给妈妈说吧!你们尽力了,我也尽力了……”那人的脸上汗水也是滴滴嗒嗒往下淌着。当然,也许还有由于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死尸产生惊恐带来的冷汗。
“既然找,就要尽最大努力找到。只能越找范围越小,快,继续!”李业发边说边又跳进一个大坑里。就在这个大坑的中间位置,当翻到一具女尸时,那人尖叫了一声,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就是我舅妈!看哪,她的嘴角儿旁有个黑痣,我的舅妈啊……”“快别哭了!找到了就好,这也是缘分。快,咱们再往前找,你要注意看啊!这位是不是……”李业发边安慰青岛来人,边继续一个一个地寻找,很快,那人的舅舅和他十来岁的孩子的尸体都找到了。李业发帮那人点燃带来的香烛,帮助他把其舅舅一家三口身上穿着的衣服又整理了一遍,那人掏出相机给舅舅一家三口每个遗容拍了一个照片。然后李业发与那人一起向遗体默哀三分钟,又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那人感动地连连说:“这次大灾大难,我遇到好人了!我遇到好人了!谢谢解放军,谢谢李班长!”后来,那人返回青岛家中后,还专门请人用红纸写了一封感谢信寄到连队,并要求给老兵李业发记功。
搬运、掩埋尸体的工作持续时间很长,贯穿整个抢险救人、清理废墟的全过程。到后来,那尸体高温腐烂变质,已经很难完整地抢救出来了。我们就用上级发下来的一种专用塑料袋,将破碎的尸骨一一捡拾到塑料袋里。那阵子离着废墟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当走到近前时,就是戴几层口罩也还是闻着气味刺鼻。说实话,对那种味道,我是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了。之后,有一年,我在军政治部干部处当干事时,有一段时间,我总闻着办公室的气味儿不对,别人问我这是什么味道?我答好像有点儿如同当年在唐山抗震救灾时那样的味道。时任处长胡书龙一听就有点儿急了,头发顿时好像要竖起来。于是,他发动全处立即进行大清扫,翻箱倒柜,坛坛罐罐,折腾了个遍,最后,终于发现有几只SHULEI动物死在铁皮档案柜的后面,都已高度腐烂变质了。再到后来,夏季一过,我们从唐山市区的废墟里扒出来的尸体就成了干尸了,大街上跑着的汽车大箱板内,经常看到有几具支楞着四肢的人体状,真是惨不忍睹啊!
秋天来了,唐山街道两旁的树叶也有几分变黄,天也有了几分凉意。这个季节,本来应该是一片金黄的丰收气息,但在1976年的唐山,总给人以凄凉的感觉。更为要命的是,经过一个夏天的冲刷,路边树底下的泥土浮尘都被冲走不少。这时人们发现,在许多的路边树荫下,竟露出不少人的尸体,有的肚皮都变得黑了、绿了,有的被流浪狗挠出了肠子等器官……原来是地震发生后,有的市民信奉人死后尽快入土为安,又因为当时顾不得许多,根本没有什么运输条件,自己就近急着想办法把故去的亲人掩埋了。直到震后几年过去,还有市民一到地震纪念日那天,就在路边的树底下烧纸,弄得整个市区烟雾缭绕。这种情况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针对当时出现的情况,救灾部队又派出官兵,逐个地块搜查树下林荫道上掩埋着的尸体,一旦发现死尸全部装袋重新掩埋。随即师医院的医疗队派人进行防疫处理。细一想,从小到大,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是我的少年成长期,在故乡河北景县生活的那些年里,见过人挨饿受穷的现象可谓最多;七十年代中期正是我新兵入伍的第一年,在唐山抗震救灾四个半月,见过人的尸体可谓最多。八十年代中期我早已跨入军官行列,到老山前线参战一年零三个月,见过人体流血的场景可谓最多。跨入新的世纪,无灾无荒、没有战事的日子,我们可以尽享和平安宁、盛世太平的生活,难得、真好!当倍加珍惜才是。
第七回
家在唐山不顾家 人到震区忙救人
在我们连队参加唐山救灾的队伍里,还有一批从唐山地区入伍的战士,其中资格比较老的要数一班长王永常了。当过兵的人都知道,一班长,一般来说,都是每个连队的基准兵、排头兵,通常是由全连挑出来的军政兼优的士兵骨干担任的。王永常是唐山玉田县人,个子较高,身体挺拔,爱抽烟,说话带点堂音,慢条斯理的,很有逻辑,一般没有深思熟虑他从不随意发言表态。那时连队开会、座谈,包括排务会上,我都愿意听王永常老班长发言,他那略带长音的唐山话,说出来颇有点像小品演员赵丽蓉、巩汉林的腔调儿。他还是我的第一入党介绍人呢!唐山地震发生后,要说心里最着急的应该还有这部分人,他们既有积极投身抗震救灾战斗的热情和决心,也有不知道自己家的亲人和房屋财产怎样的担忧和后怕。真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一边投身抗震救灾战斗,一边到地处灾区的家中看个究竟。可是,在大灾面前,这些战友都识大体、顾大局,义无反顾舍小家、顾大家,演绎着古时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现代版。当部队向唐山开进时,我们连队的车队正好路过滦县、玉田等地,由于正遇道路塌陷,车辆堵塞不能前进,在离一班长王永常家只有十几公里处停下了。但他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战斗岗位,仍坐在汽车大厢里与班里战友商议着如何应对下步可能有的救灾行动。连长侯传义知道这个情况后,特意允许他下车到家里看看,如有特殊情况,也可以请几天假处理一下。但王永常说:“不用了,我家在农村,先到市区去抢险救人要紧!这是大家的事儿。”尽管王永常说得很平静,但感动得我几乎要流泪。多么好的老兵呵!还有三班战士刘会来,家住在同是震中心的丰南县城,父母和哥嫂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处比较简陋的三间砖瓦房里。那时,通讯手段极其落后,再加上地震破坏影响,因此地震之后他与家人也还一直没有联系上。每天小刘都和我们一样,积极做着投入抢险救灾的各种准备,他把对家中亲人的惦念默默埋藏在心底。
读者诸君能从队伍中找到本文作者吗?肯定找不出来,但作者当年就在这支队伍里。顺便揭秘一下,类似图片大都是救灾后期补拍的,刚赴震区时哪顾上这些?作者所在连也参加了后期补拍。(来自网络图片)
7月31日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我们听说有一栋楼房二层四室田岷一家五口还被压在下面。一排长潘廷孝就带着我们全排迅速投入抢险救援。我们也不知抬走多少个水泥预制板,扒开多少砖石和杂物,终于露出二层四室的断壁残垣。我们从凉台入手,打开一个缺口,很快就发现一具尸体,大概是这个家庭的男主人,穿着一个小裤头,脊背上都是血。正在我们忙着搬运这具尸体时,突然听到里间有呼救声。唐山籍战士刘会来个子小、身体灵巧,立即钻进洞内,他借着手电光的光亮,边呼喊、寻找,边清理洞内的杂物。为了减少震动和误伤被压的人,小刘放下铁锹,用双手向外扒碎土砖石,手磨破了,汗水使衣服贴在身上,他丝毫顾不上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地向里掘进。在大家的紧密配合下,经过三个小时的激战,田岷娘儿俩被救了出来。这时,洞内又传出一个老人的呻吟声,刘会来和战友一起,使出全身力气向前移动,经过半个小时的顽强奋战,洞内田岷的老母亲和另一个儿童也得救了。而刘会来由于过度劳累加上炎热难耐,昏倒在洞口。傍晚时分,战友们把刘会来抬到连队临时住处。小刘休息了一会儿,就要挣扎起来继续去抢险救灾现场。这时,连队通信员进来告诉他,他的哥哥从丰南过来找他了。哥哥一见弟弟的面,就抱住了刘会来,哭着说:“小来子,咱妈不在了!”啊!刚缓过劲儿来的小刘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身体也猛烈起伏着抽泣起来。原来,地震那天晚上,刘会来的爸爸在单位上夜班,妈妈和哥哥嫂子都被地震的冲击波晃醒了,本能的反映是往屋外跑,待他们跑到屋外小院时,才发现哥哥的孩子小宝竟没有被震醒,还在里屋睡着呢。小刘的妈妈不顾一切飞快地往屋里跑去,混乱中拽起孙子小宝就往外跑。就在这时,一阵余震袭来,一根房檩掉了下来,正巧砸在小刘妈妈的头上,顿时鲜血如注。小宝跑出来了,小刘妈妈却不幸死去了。当兵仅两年的刘会来,如果不是突来的震灾,本来打算这个月第一次回家探亲的,在保定给妈妈买的翻毛皮鞋都准备好了,这次来执行任务,本打算待到后期去家里,亲眼看着妈妈穿上儿子平生第一次给买的皮鞋,让老人家高兴高兴。子欲孝而亲不在。大地震,这从天而将的祸殃给多少家庭带来无限的痛苦和怨恨呀!
小刘将哥哥送出临时营区的大门,哥哥一步三回头地带着弟弟对家人的爱和惦念返回丰南了。在以后部队执行任务中,几次都是从小刘家附近路过,他也执意没有回家,他说:“我了解妈妈,假如她活着,也会支持我多去救别人,当国家有难时,多为党分忧解愁,多为国家做贡献。我在这里坚持战斗,就是对死去的妈妈最好的祭奠。”我们的战士,就是这样的高尚,在心灵的天平上,始终把党和人民的利益高高举过头顶。像这样舍小家、顾大家的事情,在救灾部队、在我们连队还有很多很多。六班副班长张皓的家在唐山开平区,我们连的临时驻地距他家也不算远。但张皓一心一意投入连队抗震救灾任务,丝毫不为家事分心。那次在九中抢险中,张皓和战友们发现了一个被埋的中学生,在这个中学生卷曲着的身子上方,悬着五六块犬牙交错的楼板。一侧是一堵倾斜欲倒的砖墙,余震频繁,情况十分危险!张皓坚定地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一定设法把这位小同学活着救出来!”他和战友们研究了多个方案,先找来几根木桩,把悬着的楼板一块块支撑起来,尔后扒开中学生身上的砖堆和水泥板。就在这时,余震发生了,几块碗口大的石头从上面滚落下来,险些砸在他们的头上。他们安排安全员密切关注环境变化,几个人全力继续投入救援,经过一番艰辛努力,终于把这位中学生安全救了出来。后来,张皓的家里也与他取得联系,告诉他,父亲在地震中受了重伤,已经乘坐空军飞机转到石家庄一家医院救治。张皓托人捎回家一些津贴费救急,自己一直坚持在抗灾一线战斗。
时任唐山市革委会主任、市委书记许家信(左二)在地震后指挥救灾的情景。(网络图片)我们连队在市委大院救灾时,看到市委原来的办公楼都震塌了,几天后,在院里搭起了临时指挥部。几位市“革委会”的领导每天忙忙碌碌地指挥救灾,他们许多人都是被人从地震的废墟里扒出来的。有一位穿着蓝褂子的老干部模样的人,经常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有人说他就是时任市革委会主任许家信,也就是现在地级市的书记。有一次,他还来到我们连队,给我们讲了一段话,感谢部队关键时刻的救援。那是我当兵后当时见过的最大的地方领导干部了。当时看着他与常人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倒是也许因为遇到这么大天灾的缘故,经常是红着双眼,一副有些疲惫的样子。是啊,一个重工业城市的主官遇到这样毁灭性的大灾大难,百废待兴呵,真的算是重任在肩了:既要救灾,要稳定,还要考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等问题,压力也是蛮大的。这次为写这篇忆唐山的文字,从网上搜了一下这位许家信,才知道他是安徽寿县人,原来还在24军72师当过副政委呢!正经“老转”,肯定也是一位老革命了。后来任唐山市委第一书记,河北省经济委员会副主任等职。令我有些吃惊的是,网上还记载,许于1982年被开除党籍并撤职。究竟为什么这么处理,网上没有记载,从被处理的时间段上看,是不是和“文革三种人”有关呢?这就不得而知了。连队到达市委大院后,根据地方同志的介绍,还有20多个遇难干部群众没有下落。我们连队集中力量昼夜苦干,把废墟的大部都清理了三遍,也还有三个人没有找到。这时有的战友的手指磨出了血,有的被钉子扎破了脚,钻心地痛。有的被遗体的气味熏得头昏恶心,吃不下饭。有的当场晕倒。地方的同志看到这种情况,不忍心地说:“你们已经费了很大劲,扒了三遍都没有找到,就不要再费劲了。”一班长王永常说:“任务完不成,人还没找全,我们决不能收兵。就是大海里捞针,我们也要把遇难人员的遗体全找到。”根据地方单位提供的线索,一班长又和大家一起认真分析情况,研判当时可能出现的情景。最后决定在房间的走廊出口处掘进。经过大半天的奋战,终于找到了剩余人员的遗体,安抚了死者的亲属。
当年38军司令部上报震灾救援期间管理教育情况报告影印件。(陆军档案馆提供)到抗震救灾的后期,我们连队执行帮助群众搭建过冬防震简易房的任务。我们每天都坐着敞篷的大解放汽车,往返于唐山和玉田县亮甲店之间拉砖。那里,离一班长王永常家很近了。但我也没有看到他请假回家看看,而是全身心地带领我们投身抗震救灾的各项任务中。至今,我也不知道一班长王永常家里究竟受到地震灾害破坏了没有,是否有人员或财产损失。因为,那时他是超期服役的老兵,我是刚入伍的新兵,他当兵时我还在家上小学呢!总感到见了他有不怒自威之感,不敢冒然询问一些问题,哪怕是十分平常的家常事儿。现在想起来,我也未免有些太胆小、拘谨了。前些天,在微信里看到有老连队战友的微信群,发现里面有一班长的微信名,我特别高兴!心想这一次能和一班长联系上了。后来天天看到、听到一些比我老的或比我新的那些战友在里面聊天、发帖子,有时我也参与进去闲侃几句,但一直也没有与一班长王永常对上话,他极少在群里发言、跟帖,用时髦的行话说就是总在“潜水”,而且还潜得很深呢!估计还是过去在连队当班长时那样的习惯,没有深思熟虑不随意发言表态吧。那我也就只好继续在圈儿里等下去。唐山抗震救灾时,我还是20来岁的小伙子,总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那个难忘的秋天里,每天乘坐解放牌汽车,一双手扶在汽车的栏杆上,迎着凛冽的朔风,一趟趟地搬砖、运砖、卸砖,当时权作年轻人飚车兜风,也没有感觉到累或有什么不舒服。可是,那年抗震救灾尤其是整个运砖任务下来,落得个手腕痛的毛病,一遇阴天下雨疼痛感更甚。直到现在,也还是这样。也算是唐山抗震救灾给我的一个贴身的特别纪念吧!
第八回
抢运油漆脚被钉扎
清理银行分毫不差
当年38军后勤部上报阶段卫生工作总结报告。(陆军档案馆提供)
结束紧急救人和较大规模的搬运尸体的工作,大约在八月下旬,我们连队住进了一个大大的果园里。记得全连住在一个诺大的果品库房里,好像房体主要是木质结构的,上边的屋顶也是盖得一些铁皮木板什么的,正好有利于防震抗震。特大地震灾害发生后,唐山一个时期余震不断,自从我们住进这座果园库房,每逢遇到余震,我们就不太慌张着急往外跑了,有时干脆依旧躺在地铺上,享受着地震那种天然颠簸感。有老兵打趣说:“嘿,咱不用买票也能尝尝坐船的味道!”果品库的外边,就是大片大片的苹果树、梨树和桃树等,临近秋季,一些果子也开始飘香了。但全连官兵没有一人伸手去摘那些诱人的果子,确实做到了秋毫无犯。
这时的抗震救灾任务,也逐步转向抢运、分发救灾物资和搬运被掩埋的有用物资器材。那个年代,正是毛主席在世主政的最后阶段,国家的一切路线方针政策,都是按照毛主席、党中央的决策指示办的。地震发生后,一些西方国家散布说,唐山这个城市,从现在起就从地球上消失了。有的还捏造事实,无限夸大灾害损失,低估和贬低中国抗灾自救能力。也有的与我国关系好的国家,主动提出从人力物力各个方面援助我们。但当时中央确定,自力更生,不要外援,举全国之力抗震救灾,号召人民团结一心,重建新唐山。唐山震灾,确实显示出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全国各地都迅速派出医疗防疫队、地震救援队支援唐山,各种救灾物资源源不断运往唐山。大约从震后第三天开始,天空就时常有直升飞机空投食品、药品、衣物等。火车道轨没有修复之前,驻唐山空军机场,在受地震破坏,不大具备航班起落的情况下,科学指挥,加强人工调度手段,每天频繁地起降军用和民用运输机,运送各种物资,转运受伤群众,确保城市供给不断线、救援有保证,使这座被震成废墟的城市始终顽强地挺立着。那是中国人特有的骨气啊!当时,有一个口号就是,地震能震坏我们的房子,但震不垮人民的意志。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建设一个更加美好的新唐山!这是鼓动人心的口号,也是党和政府向人民许下的诺言,更是中国作为新型社会主义国家向全世界作的宣言。后来的事实大家有目共睹,中国,确实做到了。对了,大概不少人已看到我在唐山抗震救灾中唯一留下的那张照片了吧?您仔细看会发现,那天上悬着一架直升飞机呢!当时就是直升机正往地面空投食物的。可能是团报道员董理忠正在拍摄直升机空投的画面,无意中把我半个身子给圈了进来,使我十分荣幸地留下那个特殊年份特殊场景中的影像。
唐山体育馆上空的直升机。左一为作者。那个阶段,我们一会儿乘坐汽车到飞机场拉帐篷、被褥、衣物等物资,一会儿到郊区农村拉水,为灾区人民群众分发纯净的水,一会儿又到直升机空投点看护、转运物资。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干的那些活儿、担当的那些角色俨然大型物流公司的职员。还有更要劲儿的苦力活儿。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要数那次抢运油漆、化工产品和涂料等物品了。那次好像是一个什么单位的建材仓库,倒塌的废墟下,掩埋着成捅成捅的油漆、化工产品和涂料等物品,有的已经泄露,场地上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因为有易燃易爆品,久放在废墟里,担心起火爆炸或被盗造成新的损失。上级有关部门要求我们必须在十个小时之内将其转移到安全地带。吃过早饭,连长侯传义队前简短动员后连队就齐装满员出发了。记得连长特别重申要求我们既要完成任务,又要注意安全。那活儿真是较劲儿,每个人扛上一桶油漆,要越过高高的废墟堆,送到新的安放点。那废墟上多是带有铁钉的木板,张牙舞爪的钢丝和碎石瓦砾等。为了防止时间长了磨破肩膀,我们纷纷从废墟里找些破布片垫在肩上,尽管这样,许多战友的肩膀也还是磨红了,露出血印,汗水更是淌个不停。
就在我扛着油漆桶一溜小跑地干得起劲儿,穿越脚下的废墟时,感觉脚面猛地被刺了一下,我哎哟一声迅速将油漆桶扔在废墟上,有些吃力地脱下胶鞋一看,呀!不好,一根带锈的足有五公分长的铁钉子刺透了脚面,我忍着剧痛用力把钉子拔出脚面,只见鲜血顿时从钉子穿破的皮肉中流了出来。这时,正赶上同班战友小甘在后面赶上来,发现我被铁钉扎了,赶快把我背起来送到临时救护所进行消毒处理。救护所的医生说,这几天被木板上的铁钉子扎脚的人特别多,但数我这个扎得厉害,而且明显看出伤口处有钉子残留的铁锈迹。所以,不能仅仅包扎就完了,必须想办法把整个钉子扎的伤口清洗一遍,做严格的消毒处理,这样不容易感染。经过大概半个多小时的处理,医生说可以走了,并叮嘱我一定注意休息,不要让脚再更多地承受压力,做大的活动。我嘴上答应着,但心里想,现在救灾任务这么紧张、繁重,少一个人就少一份力量。军人不能婆婆妈妈的,能挺就挺,不能耽误完成任务。于是我迅速返回连队抢运物资的现场,又坚持投入搬运油漆的战斗。到任务结束时,我的脚也肿得很高了。我找了一根棍子拄着忍痛上了汽车。那一夜,痛得也没有睡好觉,好像刚睡着,又被一阵钻心的疼痛惊醒。但第二天,我不顾班长的劝阻,坚持还去干活。我说如果到那里干不了重活,就干点轻活儿,但我必须跟着部队去。班长勉强答应了我的请求,于是我又随部队去行动了。想来那时毕竟年轻,免疫力、新陈代谢功能强,尽管我并未因伤好好休息,伤口也没有造成大的感染,过了些天伤就彻底好了,基本上没有耽误工作。
抢运油漆和化工产品等物品任务结束后,连队就接到挖掘一个街道银行办事处现金的任务。这个办事处倒塌的金库和营业室里,埋压着101万余元现金和一批资金往来帐目,那时候,百万现金听起来就是天文数字了。连队接受任务后,因为涉及到大额钱财问题,连首长非常重视,提出彻底清理、不差毫厘的要求。连队除安排挖掘力量之外,还组成了安全检查员,其实就是现在的纪律检查员,负责监督整个挖掘过程。我们先想办法凿穿两层水泥板,发现库房早已被碎砖乱石填满,现金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废墟中。大家就钻进水泥板底下一点一点地清理,不放过一砖一石的缝隙。正在聚精会神清理时,头顶上的水泥板被余震摇动得嘎嘎作响,但大家全然不顾。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共清理出现金101万5千1百49元6角2分,和原有帐目一核对,还差4角8分钱。银行办事处的同志望着大汗淋漓的官兵们,充满感激地说:“解放军同志!这已经很不错了,按照银行业务规定,差这点钱尚在允许误差之内,不必再找了!谢谢!谢谢你们!”但全连战友都坚持善始善终,一定要实现连首长提出的不差分毫的目标。于是,大家又趴在废墟上翻腾起来,找到一块,又找到一块!找到一分,又找到一分……一直找到晚上八点半,在一道裂开的墙缝里找到了最后2分钱。全连官兵顾不上劳累,纷纷跳跃着鼓起掌来。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连队还完成了帮助几个学校清理实验仪器等物资,帮助临时驻地果品仓库清运垃圾等任务。还派出一个小分队到陡河电站帮助修筑河堤,派出一个班协助地方武装部组织民兵骨干,搞好震区军民联防,同个别趁机打劫、造谣、哄抢物资等行为人员作斗争。每一项任务都坚持高标准、严要求,时时处处为38这支老部队增添光彩、赢得荣誉。不少群众知道我们是38军的部队,都伸出大拇指:英雄的部队,“万岁军”的传人,好!每到这时,我们心里也感到美滋滋的,劳累和辛苦也就烟消云散了。听说大地震过去多少年了,在唐山,一说38军,老百姓还是会充满深情地伸出大拇指。
几十年过去,记得我前几年在北京卫戍区政治部工作时,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了已经退伍回到湖南邵东老家、分别30多年的老班长申三元的电话号码,连忙与他取得联系,他在电话里还用浓重的、我仔细分辨才能听得懂的湖南话问我:“小马子,你的脚在唐山被铁钉子狠狠地扎过,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吧?”“没有,好着呢!谢谢老班长还惦记着当年这点儿小事儿!”我回答着。电话那头,老班长申三元也一直呵呵乐着。
第九回故事会上露头角
火线入党爆冷门
救灾任务步入常态以后,连队安排业余文化活动也随之多了起来。指导员咸隆忠号召全连官兵都行动起来,利用任务间隙,动手写抗震救灾的日记、心得笔记,创作以抗震救灾为题材的小故事、诗歌、报告文学、快板和数来宝等,并宣布要利用晚上时间,以召开故事会的形式组织作品交流。
我入伍前曾在县文化馆从事过一年多文学创作,与几个同事一起办油印的《农民文学》刊物,还有幸参加过在深县(现深州市)召开的衡水地区文学创作座谈会。在那次座谈会上,留给我印象深的一个是衡水籍军旅作家、原武汉军区文艺创作室创作员崔洪昌,作为会议特邀代表参加会议并介绍了创作经验,他的许多小说发表在《解放军文艺》等有名的刊物上,令我佩服之至。一个是故城县出了一位叫马春的作家,当时好像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刚给他出版了一部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龙潭春色》,在当时全国人民一部书的年代,在我们那个地方引起很大轰动。他谈创作体会说,创作之初自己想过,这部小说,写不好进法院,写好了进医院。意思是那时候有点事儿就给你上纲上线,内容上把握不好,可能引发政治问题要被判刑进法院;内容把握好了,长篇巨著写起来也很是辛苦,可能要累垮身体进医院。两句话说出了那个年代作家艺术家的真实处境。还有一个饶阳县的农民作家许可,上稿心切,抓住男性编辑的心理,将自己作品的作者化名为“许村姑”,一听起来就是个女人名字,容易给人以无限遐想。别说这一招儿还挺灵验,自从有了这个笔名,他的作品频频被天津一家刊物青睐刊登。终于有一天,许可接到来自天津卫那家杂志社编辑的电报:“某月某日出差路过你镇,请接站。”这下许可知道笔名惹出大乱子了,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到底人家是作家,迅即急中生智,马上给那位杂志编辑回了一封加急电报:“许村姑得暴病死亡,万勿来!”我们在会议期间听了这个故事,笑得都肚子疼。我在县文化馆那些老师多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多才多艺,素质很高。记得有一位叫岳南的老师,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的高材生,曾随18军进过藏,当过部队文工团员,文学创作的底子颇为厚实。文化馆工作一年,等于让我这个当时尚未恢复高考制度、上大学无门的高中毕业生上了一年大学的文学系,受益匪浅。因此,指导员布置任务后,我就陷入构思、打腹稿,争取在连队故事会上有好的表现。
按照文学创作的规律,抗震救灾以来这短短的几十天时间,应该是找到了创作的富矿。有多少可歌可泣的事情可以成为很好的创作素材呀!如果在这方面多下些功夫,如果能有良好的创作素养和本领,该能够写出多少生动感人的作品来啊!当时,不,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的笔过于笨拙,更没有惜时如金的精神,没有很好地利用这段不平凡的经历,创造出令我满意、令众多参加过唐山抗震救灾战友满意的文学作品来。但那时我毕竟还算有点文学创作的小体验,比起同龄的、同时期甚至比我兵龄老一些但文化不高的战友,还是有一些优势的,因此,在连队故事会上,我的诗朗诵引起较好的反响。记得当时我写了一首题为《记住那些背影》的长诗,其中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当特大地震袭来的时候/天塌地陷,电闪雷劈/唐山,这座物产丰富的华北名城/整个城市都在哭泣/多少个幸福的家庭/瞬间陷入不幸的遭遇/蓝光闪过之后/地动山摇,河海决堤/唐山,这座华夏有代表性的历史名城/整座城市像要从地球上被抹去/在千钧一发之际/看哪!从河北,从辽宁/风驰电掣般赶来十万人民的子弟/他们的脸上有悲伤、有惊奇/更有救人民出水火的豪气/看哪!铁路旁、废墟里/余震中、危房里/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他们奔波的背影/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红星闪耀的军衣……接下来,我又结合唐山抗震救灾以来,我们连队,我们身边发生的那些生动感人的事迹,写了连首长靠前指挥、身先士卒投入救灾的背影;写了连队党员骨干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危险艰苦时刻冲在前、干在前的背影;全连战友冒着余震危险救人、抢救重要物资的背影,为清理银行资金,精益求精,一丝不苟,毫厘不差的背影,为群众送水、送衣物、送食品的背影……那天晚上,连队临时会议室里挤满了官兵战友,我朗诵的时候,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大家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连长、指导员也向我投来赞赏的目光。故事会结束后,一些老兵用拳头捶着我们班长申三元说:“三元,你们班这个新兵有两下子!”同年兵战友也纷纷向我祝贺“演出成功”。这之后,连队又办起流动黑板报,我自然成为义务写稿人和板报员,出的每一期板报,都是图文并茂,内容联系实际紧,形式也引人入胜,曾受到团政治机关下来检查工作领导的表扬。
大约是1976年8月底的一天晚上,收工回来,吃完晚饭,班长申三元把我叫到广场旁边的大树下,悄悄地也有些严肃地对我说:“小马呀!最近团里部署在抗震救灾一线发展党员的工作,特别提出一定要有少量新入伍的战士入党。经党支部研究,你作为这次党员发展对象,列为重点对象进行考察。”我一听就懵了:什么?我,入党?这是真的吗?有这个可能吗?要知道,当时,连队的士兵入党特别难,发展比例很小。一些老兵当了满服役期的四年兵,甚至超期服役几年,都入不了党。我所在的二班副班长严尚银,是1972年底入伍的山西朔州兵,比我早入伍三年多,不知道写了多少次入党申请书了,也还没有看到入党的希望。我三月份入伍,到九月份满打满算刚半年就发展入党?这可能吗?我对班长说:“班长,你们有没有搞错呀?我刚入伍第一年哪能入党呢?那来救灾前连夜写的入党申请书是表明我的态度,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在救灾中愿意接受党组织的考验。我真的没想过现在能入党啊!还是先考虑老同志吧!咱们副班长就表现不错,而且入党的要求也很迫切……”“你不要多说了,这个事儿,是连队党支部慎重研究的,也是全面衡量作出的决定。而且,据说,这次全团就只发展两名新兵入党,这个指标是专门给新兵的,与老兵入党没关系。我们推荐上去的入党对象,要有一定竞争力,否则,报到团里也得给刷下来。”班长这一说,我就明白了,既欣喜,又负疚。总感到自己做的还很不够,距离一个党员的标准还差得远。同时,也有几分忧虑。老家人经常说的一句话:“出头的椽子先烂。”假如真的这么快就入党,在个人进步上是不是把许多老兵、同年兵都超越了?会不会成了“出头的椽子”,遭人嫉妒,以后工作更不好干了?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回到宿舍,心里有事儿,连觉也就睡不踏实。
我们睡得是地铺,大通铺。我的铺就挨着副班长严尚银。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就发现严副班长本来就长的脸更显得长了。我照例给他打来洗脸水,他看也不看我一眼,脸上更没有一丝笑意。我也就大气也不敢喘地老老实实整理起自己的内务。一连几天,严副班长都不高兴。尤其是每天晚上睡觉前,他故意把他的被窝与我隔开好远,半倚在墙上,用浓重的、鼻音很重的山西话嘟囔道:“真扯JB蛋!扯JB蛋,新兵蛋子,嘴上还没几根毛,就入党……”开始,我还真想给副班长解释一下,想给他说入党的事儿连我自己也感到突然,不是我通过什么关系找谁去要的,是连队党支部集体研究要举荐的;想给他说那指标是专门拨给我们新兵的,咱们连队如不推荐我人家就会收走的;想给他说副班长,我对您很尊重、很佩服,也愿意看到您在复员退伍前特别是在救灾期间入党的……后来忍了忍,这些心里话还是没有给他说。因为我一想,这事儿班长申三元不应该不和他通气讲明白的,作为当兵四年的一位老兵应该想得通的啊!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归结到没有多少文化。这严副班长没有上过几天学,家里条件也不大好,他的家信有时还是让我代笔给写的。到现在,在部队没有入党不说,在家里,对象也一直没有谈成。也是够窝心的。想起这些,无论他说什么,怎么嘟囔,我也就只是当作耳旁风了,该干嘛就干嘛。一切像什么也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的入党介绍人有两位,一位是一班长,也是我们排的党小组长王永常,一位是二班长申三元。连队党员大会通过我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天,会场气氛非常严肃。先由我宣读自己的入党志愿书,并进一步讲明自己为什么要入党,入党以后打算怎么做等。尔后由两位入党介绍人介绍我的表现情况,讲明为什么介绍我入党以及对我都有什么希望。接着连队干部和几位战士老党员都相继发言,对我提要求、谈希望。当然,讲我的好话不少。连长侯传义说,马誉炜同志参加抗震救灾以来能够做到吃大苦、耐大劳,不怕艰险,敢打敢冲,经得起艰苦环境的考验。指导员咸隆忠说,马誉炜同志为人实在诚恳,一是一,二是二,在新兵里面属于比较成熟的。他们两位都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叮嘱我组织上入党并不代表思想上也入党了,不要骄傲,不要翘尾巴,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永葆青春活力。二排长赵俊康说,马誉炜同志平时还应更活跃些,不仅要会干,还要敢说,多参加集体组织的文体尤其是体育活动,并注意带动新战士。演唱组长、老战士党员高志文说,希望马誉炜同志发挥写作特长,多创作喜闻乐见的文艺节目,贡献给连队演唱组。老兵李业发说,新兵入党,标志着党组织的信任,也是对你自己提出更高的标准和要求,以后注意不能只是自己做好就行了,还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要帮助同志进步,在班排管理教育工作中起好党员骨干作用。他们这些希望要求、批评指点,可以说让我受益终身。到今天,我还十分怀念和留恋那个年代的党内生活,可谓开诚布公,直言不讳。
1976年9月7日,我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步兵第341团当年入伍新兵中第一批入党的党员。大概也是在毛泽东时代最后一批入党的党员。而且从我们那一批党员之后,入党都还要有一年的预备期,我们是直接被批准为中共正式党员的。这些是我一生的光荣。两天以后的9月9日,一代伟人毛泽东病世。那年年底,结束了唐山抗震救灾,回到清风店营房,我们副班长严尚仁就复员退伍了。我用津贴费给他买了一对枕巾作为纪念,并祝他回到家乡早日入党、喜结良缘。副班长伸开双臂拥抱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来源】已获得《我的卧虎湾》授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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